□李晓
我要回乡过年。不过，慢悠悠拉着我回乡过年的那辆拖拉机呢？它冒着浓烟，已经消失在天幕里了。
我在腊月的一个梦里，又梦见那辆拖拉机，“突突突”朝我奔来，开拖拉机的老牟露出满口黄牙对我招呼：“发啥呆啊，快上车，我专门来接你的，村子里的人，都等着你呢。”
这个梦，让我长久地坐在城里阳台上，望着雾霾中朦胧起伏的远山，一条如粗麻绳样蜿蜒在崇山峻岭间的乡村公路浮现我眼前。想起那些年，我坐着老牟的拖拉机回乡过年，跪在祖坟前燃香，老牟就在旁边笑眯眯地陪着我。那时已是深夜了，我同老刘他们在乡里喝了酒，老牟还执意开着拖拉机，一路说一路唱送我回城。
我来城里后，最初那几年的腊月，老牟依然开着拖拉机，给我送来山里土特产：花生、核桃、枸杞、绿豆、山药、腊肉……我与乡村的牵挂，就靠一辆拖拉机的缓缓奔跑相连。有一年春节，老牟开着拖拉机来小城，它冒着滚滚黑烟，让人想起瓦特当年发明的蒸汽机。老牟的拖拉机上装着满满山货，被交警扣下。老牟无奈之中给我打来电话求援，我赶到现场，给交警说明了情况，终于放行。邋遢的老牟从拖拉机上下来，靠在一棵树上，哭了。老牟伤心地说，这是他最后一年，开着拖拉机送山货来城里了。
当我还是乡里一个拖着鼻涕的少年时，老牟已有了自己买的乡里第一辆拖拉机。他开着拖拉机，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神气活现地奔跑，我记得他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时，潇洒地甩一甩头发，像我在电影里看到一个开军车运输弹火的小伙子。那些年每到年关，乡亲们卖山里土特产、采购年货，老牟的拖拉机，就派上大用场了。拖拉机在乡村公路上欢快地奔跑，浓浓年味与炊烟一同飘散在空中，老牟的头发在风中飘飞，后来，他成了秃顶。再后来，老牟的拖拉机，都成乡里“古董”了。有人开着价值几十万上百万的小车荣归故里了。每逢乡里那些有钱人开着小车回来，老牟就把拖拉机偷偷开到一边，谦卑地和他们打招呼，上前讨好地递烟。
我高中毕业回村那年，刚18岁，在村子里整日东游西逛，游手好闲。爸气得要同我断绝父子关系，有次暴怒，还按着我的手在断绝父子关系书上签字。我妈叹气说，娃，像你这样子，只有饿死。听了妈的话，我难受得眼泪花花的，躲在山崖边一块大石头下，铺开纸，开始给一个远方想象中的人写信。我边写边流泪，我的神经质举动，让一个村里女子注意上了。后来，我每逢看见她，她脸上就要飞过天边朝霞一样的红晕。那个女子的爸，是乡里一个跑运输的拖拉机手。
我妈知道后，颠着一双小脚去山崖下给菩萨烧香磕头。我妈对菩萨许愿说，菩萨保佑啊，保佑娃能做拖拉机驾驶员家女婿。
我第一次去拖拉机驾驶员家，对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怯生生叫出口：“叔！”后来听妈说，叔对我有一点不满意，他嫌我皮肤太白，眼神恍惚，说我不像是在农村生活的人，不可靠。
我终没做成拖拉机驾驶员家的女婿，进了城，混得一口饭吃。开拖拉机的叔，在我结婚后第二年，也得肺癌走了。他的女儿，现在是一个老板的阔太太。至于我的生活方式，还像一辆顽固的拖拉机那样，“哒哒、哒哒”地奔跑在城里，如一个出土文物般突然复活了。
今年春节，老牟啊，拜托了，无论如何，帮我找上一辆拖拉机，让我坐着它回乡过年。我返回的，是一段蒙尘的岁月，温暖怀旧。
